免费手机看看在线看最火影视 https://www.shoujikk.cc
14年高考完毕,我急着出来“见世面”,被人力中介“倒卖”到了苏州常熟一个电子厂做暑期工。
在老家听男同学说过一句“名言”:找女朋友去大工厂,那儿女的太多了,像地上的灰尘,一抓一大把。这话引起了班里几个女同学义愤填膺,认为他话里话外有侮辱女性的意思。但是老实说,初来广达,好像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去中介填写完入职资料登记,第二天会进厂里面试。不到傍晚的时候我早早吃了个晚饭,兴致勃勃地想去参观一下平生第一次工作的场所。
整个高新区除了绿化带和马路就是各种做电子产品零部件的现代化工厂,车辆罕见,行人稀少,看不出这是片承载数万人活动的繁华之地。
一路问路才找到我要去的“广达集团”,离下班还差十几分钟,厂区保安开始筹备下班安检了,下班时间一到,数以万计的男男女女穿着差不多的白色厂服从里面出来,步行穿梭马路,汇成一条散漫而汹涌的人潮。来自全国各地的方言问候声、告别声、电瓶车喇叭声交汇在一起,世界也慢慢恢复了喧嚣。正值盛夏,男工穿着白色厂服配牛仔裤或者黑裤子,女工们也几乎都差不多的打扮:有拉直染色后的披肩长发,或者齐耳短发,或者扎简单的马尾。厂里要求上身穿厂服下身穿长裤,少数年轻点的女孩白色厂服下会藏着各种颜色款式的小裙子,故意露出的裙边和大腿跳跃在马路上,成了单调厂区里一道难得的靓丽风景。
女孩真多,像灰尘一样,一抓一大把。
第二天进了车间,工人主要集中在制造部和印刷部的产线上,我被分到了制造部,去做电子零件的外观清洁。
“哦,学生工啊,你坐那边吧,让她教你。”进了车间,一个小领导模样的人指挥我坐到工位上,让“师傅”教我干活。每个进厂的新人都会有一个“师傅”带着,我的“师傅”是一个表情淡漠的妇女,言谈简单扼要,能不说话绝不张嘴。对于我想快点了解环境而提出的问题,她通通闭口不言。后来我发现每个人表情语气都差不多,除了呼吸,就是在固定工位上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比如拧螺丝,用放大镜检查一个零件的外观。
那两年广达接了苹果公司Applewatch的订单,建了新工厂,扩充了几千名员工,常常整月无休,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纪律也出了名的严苛,上班时间聊天、中间离岗去厕所不请示线外或者指导员、作业的时候出了差错都有可能被罚款或者记过处分。
高压之下,训斥声和争吵声是流水线上最常见的,离职率也异常高:今天一张桌子吃饭的同事,明天可能就分道扬镳;今天还是好姐妹好兄弟,明天离职了可能电话都联系不上了。
不知根知底,谁也不敢轻易地把谁当朋友。
来社会的第一堂课是郭峰给我上的。他是我在的流水线的线外,看上去是一位个子高又很有亲和力的大哥哥。线外不用坐流水线作业,每天除了发发物料登记产能什么的,就是到处闲逛。有次上班时候,我老是觉得有谁在盯着我看,回头发现是他。郭峰问我多大了,还态度很好地问我累不累,他说自己是线外,可以有权给我换轻松的工位。
后来他经常来找我聊天,原来他的老家离我很近,他说他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找个女朋友,家里介绍的女朋友他看不上。“小姑娘,休息了一起去唱歌?”我婉拒了,他又说:“我带你去旅游吧?”
这种暗示满满的唐突邀请使我产生了反感,以后我刻意和他保持着礼貌又有分寸的态度。
最后一次谈话是找我借钱。有天,他过来我身边唉声叹气,说:“老乡,借我两千块钱,发工资给你。”
我当然又礼貌拒绝了,我一个暑假工又没积蓄,赚的钱只够自己用。
没几天,就在半上午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有个女孩子来线上和他吵了起来。好像问他要什么钱,吵了几句,指导员就开过来把他们拉开了,不欢而散。
“郭峰真恶心。在一起的时候不上班就去打牌,输了好多钱,到处借,都是花的女朋友的钱。”我隔壁工位的女孩梦兴愤愤不平地说,“那是他女朋友。经常看见他们俩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的。”
梦兴来自湖北,是个喜欢戴美瞳的非主流大眼妹,十七岁,她和姐姐刚满十六就来广达打工了。
“郭峰和这个女孩同居,但是还在别的厂里有多个女朋友,一到发工资就联系这个,联系那个,从几个女朋友手里骗钱花。本来她们都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没想到,郭峰有次喝醉了,自己吹牛讲给别人听的。这女孩怀孕了他就让人家自己去医院打胎。长得挺像个人,不干人事。”
关于借钱的谈话没多久,郭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辞职了。他走了不要紧,留下一个停机的号码和一群炸毛的债主。
“你借郭峰钱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他啊,跑了!之前也碰到过这种,离职之前悄没声地到处借钱,离职了联系方式一删,拍拍屁股就走了。郭峰这次借了十几个人的钱。咱们线上就有几个老员工都借他了,加一起起码有大几千吧。”
我唏嘘不已。又听说他的女朋友也被他害惨了。人流没几天,存款都被郭峰取走了,去警察局立案告他诈骗,警察不给立案,说他们俩是情侣,这个跟诈骗不是一回事。
最后我才知道,他居然连告诉我的老家城市都是假的。
我不寒而栗。
贬了一通郭峰,梦兴又给我介绍了她的男友。这条流水线,隔着几个工位,一个长刘海的秀气男孩,看起来也不到二十岁。
“我过年去他家,家长都见了。谈恋爱绝不能像人家那样随随便便,我们很传统很认真的。”
“啊,都见家长了,那这两年会结婚吗?”我听她说过,在湖北那边,十几岁结婚的挺多的。
“不知道。”梦兴低头悄悄瞟了一眼男朋友,脸上娇羞无限。
“啥时候结,得问他啊。现在呢,先存点钱,回老家开个美甲店,以后结婚了,再生两个宝宝。”她一脸憧憬的样子。
我加了她的QQ,点开她的空间,里面写满了类似“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爱情宣言。
虽然年纪不大,梦兴在工位上作业却勤勤恳恳,整条流水线上出了名的有耐心,是大家请教问题和请求支援的对象。
厂里两班倒的工时安排,白班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夜班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梦兴和男朋友被分开了在两个班次。她愁眉苦脸,本来就不住一起,上下班时间又错开,这样一来,一个月还能见几次面?但她男朋友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每天趁着领导不在监督的时候和别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
不过还好,梦兴说,夜班补助10元一天,意味着每个月工资可以多出三百块钱的样子。能拿四千多的话,她和姐姐每个月每个人就都能往家里打两千块钱。听她说家里还有个弟弟快成年了,要给他准备盖房的钱——在农村娶媳妇,二层小楼和十万彩礼是要准备的。
“姐,这个月我的工资不太对啊……”梦兴站在流水线一侧的过道里,让实习指导员杨静看她的工资单,如果通过了考核,杨静下个月就可以升正式指导员了。
指导员就是管理一条流水线的领导,每个月可以比普通作业员多拿三百的职务津贴,还不用亲自上产线,只用管理作业员作业以及计算薪资,绩效奖金等等。
“是对的呀,这个月你不是请假两天吗,耽误了不少产量,本来就是要扣全勤奖绩效奖的呀。”
“我请的病假啊!”厂里的厂规就是请病假当天工资只有底薪80块钱,梦兴那天发了高烧带病上了一天班,第二天才请假不来的,连请了两天病假。
“你病历单没给我啊?只能算事假,不要瞎搞哦。”进厂员工培训时说过,大家都知道,事假是当天没有工资的,且要扣全勤奖和绩效奖。
梦兴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说些什么,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在家卧床的时候,杨静打电话关怀备至让梦兴在家好好休息,不用过来了,她已经帮她请好了病假。此刻,却告诉她没有病历单只能算事假,扣除那两天底薪,全勤、绩效,夜班津贴什么的,那就意味着梦兴休了两天,没了五百多块。
那年,她一个月的房租加水电费也才四百多。
机器轰隆隆运转着,我隐约能听到梦兴哭着说:“为什么?我把你当朋友,你就这么对我?”
梦兴回到工位上,我们一起安慰她,老员工告诉她大不了去管理部投诉杨静,敢拿员工工资开玩笑,这个指导员也别想当了。梦兴摇摇头,说:“算了,没有来厂里送病历单,管理部会向着我吗?”
后来,厂里有个小部门叫知心小组,专门负责调解矛盾的,他们了解到了这个事情后,发邮件给课长说明情况,课长签了字,同意下个月把扣的钱补到梦兴工资卡上。
梦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上次产线少了一台Applewatch的半成品。
有天,杨静让梦兴送一批组装完成的机器入仓库,仓管清点数量入库时,却发现少了一台。工厂防盗窃的系统很严,进出工厂要过金属探测安检,且每台机器都有自己的SN身份,少了的话要申请调监控,然后一级一级汇报上去,从指导员到组长再到课长、经理,逐级问责。而责任人肯定要“挨叼”(挨骂的意思)、记过,或者降职。
杨静暗示让梦兴看在是好姐妹的份上,承认是她从产线送入仓库路上丢的,那条路上有监控死角。杨静怕因为这个事件影响她转正。
梦兴虽然长着一张好说话的脸,却出乎意料没有答应,但杨静一口咬定在车间里的机器数量是对的,就是梦兴入仓路上丢的,结果她们俩发生了争吵。
后来,那台丢失的机器全组义务加班四个多小时一起找,快凌晨一点的时候,终于在产线的某张桌子腿下面找到了。但杨静没有给梦兴道歉,从此她们的关系变得紧张又微妙,现在杨静又在工资上摆了她一道。
“你们还是太小太单纯了,我在工厂十年,就学会一件事,永远不能把同事当朋友相处。”我正在唏嘘的时候,另一个指导员梁茂琳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她瘦瘦的身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但是实际已经快三十了。就是因为她要辞职,组长才会让杨静做实习指导员。
“梁姐,你为啥辞职啊?”
“累了吧。”她脾气很好地看着我,“来常熟八年了,青春都献给了工厂。钱没赚到多少,男朋友也没有。”
“小姑娘,有别的选择千万不要来工厂,虚度青春啊。”
虚度吗?
这里没有人,有的只是一台台机器,只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零件,有的只是被明码标价买断时间的生产力。在流水线固定工位上循环一个动作千百遍,日复一日地推动产能,无声无息地改变世界,也在工资卡的余额积累中见证青春的流逝。
梁茂琳辞职之前的那个周末,组织了我们线上几个女孩一起聚餐。餐桌上,她一直在笑,我却发现她的睫毛是湿的。
“八年了,我只学会了流水线作业和管理流水线作业员。没有朋友,没有男友。出了工厂,真不知道去哪里。”
“但是,必须走,回家相亲去!三十多了,再不结真嫁不出去了。”梁茂琳露出一个苍凉的苦笑。接下来给我们讲了很多她的事情。
她大专毕业后,去公司做实习生,只有几百块的薪资,她妈天天嘲讽她:“上了大学还不如人家初中毕业的薪水高嘞,人家厂里随便干干也比你拿得多!”
她一气之下从苏州跑到常熟,进了一个电子厂,从此开始了八年的打工妹生活。为了省钱,她住过一百块一个月的民房,违规搭建的,没有窗户的老平房,一股木头霉味,墙壁都是漏风的,每天去超市买打折的馒头挂面,除了中午工厂食堂的饭菜之外,没有碰过荤腥。她说,这都是为了存钱创业。
但是如花的年纪谁能没点故事呢?第二年,她恋爱了。遇见的是一个幽默聪明的山西男孩,妈妈却不同意:她家在安徽,他家在山西。这样的距离,有未来吗?
梁茂琳却仿佛和母亲对着干一般,更加铆足了劲往男友身边靠拢,告诉她妈再敢拦着宁可断绝关系!甚至直接同居了。男友也说一定会把她娶回家。
男友喜欢买淘宝十块钱的衣服,对茂琳省吃俭用很是赞同。他说:“结婚的话,就是要找过日子的女人。花里胡哨的女孩子我见多了,还是实实在在的女孩最好。”
他信奉平淡就是幸福,说自己在老家镇上存钱买了一栋小楼做婚房,将来结婚生子的话,夫妻一起在工厂上班存钱,有了孩子就放在老家给父母带。
茂琳说:“为什么不存点钱,离开工厂,去创业,趁着年轻打拼出一片天地,以后孩子也有更好的环境啊?”
他说:“落叶归根。我们小地方的人,外面的月亮再圆,不是我们的。”
茂琳哑口无言,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她说不上来,只觉得非常不服气。
一天下班路过那片在建的小区,茂琳看着闪烁的夜灯和林立的高楼,说:“广厦三千,什么时候能有我的一间啊?”
男友用陌生地表情看着她,平静地说:“梁茂琳,你只是个打工妹。买城里的房子不是做梦吗?”
茂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不顾一切守护的爱情。在男友眼中,她是个打工妹,永远是个打工妹,不配拥有好的生活。
她生日那天,男友迟迟没有回到他们的出租房。茂琳等到了十一点多,没等到他的一句短信。却在床上发现了一千块钱。
“不敢相信吧?我拼尽全力维护的爱情,就换来了一千块钱。分手费吗?不需要。”
茂琳她妈知道了,不但不安慰,还冷嘲热讽说她是“二手货”:“安分守己回老家相亲不好吗?这下看谁还要你!”
她受了刺激。两天两夜没有吃饭睡觉。然后孤注一掷,把辛苦攒下的钱全部取出,去夜市开了个服装店,但很快经营不善失败收场,用她的话来说“就算都给房东打工了”。
她开始怀疑人生。身上没钱了,还要还信用卡,无路可走,只能再次进了广达。
一晃,就是八年过去了。这期间,广达几次调薪,她的工资从一千多涨到两千多三千多,一直到现在的最低四千多,有时候上夜班的话加上加班费津贴绩效可以拿五六千。
她不敢再次创业,觉得风险太大,她早就没有最初的勇气了。去大城市换个工作吗?她的大专学历在厂里算是高的,但是换工作的话,从底层做起,什么时候能拿到像样的薪资?前两年,她妈生了场重病,家里还有一个在读书的弟弟,她每个月固定往家里打钱贴补,就怕哪天收入低了不够一家人开支的。这种每个月固定日子去银行查工资的安稳,她已经习惯了。
生活也并没有太大改变吧。工资涨了,不像以前过得那么拮据了,但是以前三千一平的房子,也涨到了八九千。以前够不上的梦,现在依然很遥远。
八年青春,除了几万存款,一无所有。
“唉,早知道趁年轻听家里的话找个条件好的嫁了,一个人苦哈哈地折腾了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
暑假两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也收拾了行李辞职返程,走的时候梦兴没有看我,她刚和男友吵架,闷闷不乐。本来男友一直都让着她的,听说他们现在住在了一起,矛盾越来越多。我想,这么勤俭乖巧的女孩,希望她男朋友能珍惜吧。
不久后,当我在QQ上再次联系梦兴的时候,她的空间晒了她靠在另一个男孩胸口的照片,她告诉我,她早就分手了,这是交的新男友。
提到前男友,她满脸痛恨,说“那就是个垃圾”。
我没敢多问,她也没有多说。
几年过去了,广达的作业员们换了一波又一波,现在去的话应该看不到熟面孔了吧。经济下行,这几年工厂的工资一直没有明显的增幅,再加上今年疫情,订单也没有往年接得多。听说因工资变少,主动离职的人不计其数。
QQ已经很久不用了。打开未读消息,每个节日都有梦兴的群发祝福短信。打开她的空间,首先蹦出来的是她的结婚照,新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从拍照定位来看,她还在广达上班,只是已经戴上了管理者的黄色帽子,成了一名组长。
【本文节选自《小说家族》,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